十万伏特儿春梦

【枭羽】酒精骑士

  *整点子机车骑手凯亚,伪现代paro

  

  

  傍晚六点二十三分,凯亚收回了摩托车钥匙的掌控权。他早早开始今天的训练工作,终于在六点钟之前把自己从狂乱的鼓点中解放。步履轻快地走下楼梯时,仿佛刚从溺水中恢复的心肺功能让他的胸腔感到一阵久违的灼热,还在作痛的腰也仿佛只被蚊子叮了一口。

  旅馆楼下的圆桌上有人在打牌,在楼梯轻微的吱呀声中,角落里捏着几张卡片的眼镜少女动了动耳朵。

  “阿贝多老师让我把可莉……”与此同时,她下意识站起身,耳朵也耷拉下来。凯亚挥挥手让她放轻松,紧接着看见一个红色的小人蹦蹦跳跳地跑出来,一下跳进他的臂弯里。

  他的车被改装过,一切花了心思的痕迹都预兆着这头钢铁坐骑奔跑时蹄铁撞击世界的巨大轰鸣。后座上安装的儿童座椅颠覆性地消解了它皮革和机油味的灵魂。可莉被他放在里面,名字叫嘟嘟可的玩偶头像贴在扶手上。

  “今天要去干什么?”可莉摇头晃脑地问他。

  “去一个奇怪的大人家里。”凯亚给她戴上头盔,“买战略物资。”他跨上车座,满意地攥了攥车把,坐骑给火的一声响鼻淹没了听起来并不感恩的语气。“坐好了吗?”

  可莉快乐地应答。下一秒他发动机车,在隆隆响声中呼啸着离开。他开得很慢——至少和他自己相比。团体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担心他把可莉教坏,实际上如果是那样,他根本不用在阿贝多的监督下加一只儿童座椅(虽然这或许也挺酷的)。

  坐骑从斑斓而破败的街区驶出,离开被石膏触手和油漆桶填充的梦巢,穿过环伺在它们周围的灰色浓雾,冲出他所能聆听到的人类集聚。在城市郊野的公路上,它温顺地啃噬着新生的杂草,喉咙里发出囫囵的吞咽声。

  “再快一点,凯亚哥哥,再快一点!”可莉叫道。

  “速度太快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我不害怕!我相信凯亚哥哥!”

  “抓稳了。”凯亚说。

  凯亚加大引擎动力,随即,他感觉刚吐出的音节随着面前的风被撕裂,然后是面颊和胸膛。可莉在后座发出兴奋的尖叫,就好像她更小一点的时候被人抱着冲下滑梯落进海浪。他还没有开的很快——但是在那些容易担忧的人看来也算飙车。

  在荒无人烟的车道上,他们的坐骑载着怒吼向前冲去,凯亚把身体绷得更紧,一种更接近溺水的快感再一次夺走了他的心跳。

  “还好玩吗?”他问。

  “好玩!”

  “凯亚哥哥好不好?”他有些拙劣地找回自己的语言风格。

  “凯亚哥哥是西风骑士团的最好的骑兵队长!”

  凯亚的表情温和了一下,他的每一次呼吸还在被风痛击,这不可抑制地在他脑海里升起自己这位骑兵队长不被风神看好的论调。

  实际上他已经被惩罚的够多了,凯亚把杂七杂八的念头撇走,专注想着此行的目的地,到此他才发现这种即将溺毙的感觉似乎不完全来自于飙车。迪卢克在干什么呢?装模作样地读书练剑,处理事务,或者坐在那张靠窗的桌子旁边赏析新产的葡萄汁,真够没品位的,他不无恶意地想道。

  酒庄远在郊外,像很多体面的居所一样独自占据着一块孤独而蓬勃的土地。凯亚依然会梦到儿时在庄园外大片的葡萄藤下捉迷藏的片段,他和迪卢克穿着同样一丝不苟的衬衫和短裤,阳光穿过枝叶把皮肤映照成柔和的暖色。花费一个下午时间捕捉的蝴蝶被同时放飞,玻璃罐表面的划痕和尘土刻进混有杂质的引擎轰鸣,仿佛蝴蝶翅膀撞到他受伤的腰。他毫不怀疑这座暮色中的庄园是另一座长毛的巨兽,缓慢地吞咽着他日渐萎缩的海马体。

  可莉飞快地向亮着灯的方向跑去,小皮靴留下一串哒哒的声音。凯亚嘉奖式地拍了拍坐骑的铁皮头颅。那位模范到有些接近程序的女仆长为他们开门,此时,他听见留在门口的坐骑发出熄灭的叹息。

  凯亚打包好他们所需要的一切,最关键的是大量的酒精。爱德琳依旧用木箱盛放一切,只是又单独给可莉的背包塞了几瓶葡萄汁。做完这些,她恭敬地退到一边:

  “还需要什么,您尽可以提。”

  凯亚把钱递给她,他试图从这位女仆长脸上发现一丝裂痕,哪怕是鄙夷,但是没有,除了这里的主人,他挑不出这庄园的任何错处,幸好他看起来不在。他拍了拍可莉的小脑袋,说:“没什么了,多谢。”

  “酒精就是你维持生活的全部来源吗?”

  楼上传来一声冷冰冰的挖苦。凯亚被迫抬头看去,迪卢克缓慢而从容地走下楼梯。这让他想起一些精准而强大的生物,沉默寡言,令人讨厌。

  他沉默地和迪卢克对视着,不打算和他作任何无意义的交流。对方面无表情地抱臂看了他一会,暗红色的眼珠像冷下去的岩浆。

  “给他装点纱布和伤药——对,每一种都要,他擅长制造各种各样的麻烦。”迪卢克讥讽道。

  凯亚感觉难以辨认想要逃走的心情来自受蔑视还是侮辱,总之不是默契或关心。爱德琳识趣地带着可莉去拿物资。他张嘴想要辩驳,迪卢克抢先冷冷地开口:

  “你需要认清自己的责任,不要轻易地把其他人扯进你一团糟的生活和危机当中——”迪卢克朝着可莉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直到这时候他才真正暴露自己的愤怒:“你不只会把自己害死。”

  “迪卢克,”凯亚终于可以开口,“你不可能突然变成现在这个独断而冰冷的样子。”

  “那你呢,难道是从小就开始做梦,我行侠四方的骑兵队长?”

  

  

  

  

  「我不属于这里。」凯亚沉默地思索。他依旧开的飞快,因为心不在焉,需得狠狠瞪视着前方刺激纷乱的神经。可莉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差异,软软地问道:“奇怪的大人给我们装了什么呀?”

  “汽油。”凯亚回答。“大人都是机器,需要喝一种特制汽油来保持自己的运转。这些瓶子里的汽油都是很难喝的,你喜欢喝汽油吗?”

  “不要不要不要,汽油好难闻。”可莉发出一声假装呕吐的声音。

  “这就对了。”凯亚说。

  或许他应该快点回到梦巢——如果他像被雨淋怕了的小鸡一样需要寻找一个归属。迪卢克恐怕永远不明白,城市的锈斑里居住着在他看来最接近真相的朋友们。该死,他又试图向迪卢克解释什么呢?凯亚为自己刚刚的并未表露的动摇懊恼。那位老爷相信他是酒精说着梦话的囚徒,持续以一种最愚蠢的方式持续着漫长而荒谬的叛逆期,尽管凯亚已经实打实比他高出几公分。

  他应该彻底放弃这些祈盼了,凯亚想,就让迪卢克老爷穿着武装到手指的矜贵和礼节,独自坐在巨大的庄园里享受清醒吧!

  巷子很长,从这个方向冲出去,再拐几个弯就能回到熟悉的街巷,浅浅的积水一片片映照着月光。凯亚放慢了速度,从不知道哪面屋顶传来一声野猫的嚎叫。一种熟悉的神经战栗感攀上他的头皮,他需要快点回到他灯光昏黄的房间,穿过吵闹的大厅和富有真实活力的朋友们,坐在狭窄但能把他整个包裹的床上。

  坐骑温顺地降低喉间的轰鸣,载着他隐入黑夜。可莉小声地问:“凯亚哥哥,发生什么事情了?”

  凯亚没有立刻回答她,他听见一种非人的啸叫,一种丑陋粗鄙的语言,叫嚷掩盖了孩童断断续续的哭泣。

  “可莉,”他缓慢地问,“你害不害怕妖怪?”

  “可莉不怕。”女孩鼓起嘴保证道:“可莉打败过很多很多妖怪,它们有的圆鼓鼓,有的毛绒绒——还有嘟嘟大魔王!可莉是惩恶扬善的火花骑士!”

  凯亚无意识地扯起嘴角,他向路灯下看去,一只类人的怪物正把一个孩子逼到墙角,面具遮住了它毛发丛生的面孔,脊背佝偻,本该生长着光洁灵活双手的地方连接着类似指爪的肢节。

  「又是它们。」

  战栗感在他眼前擦起火花,凯亚端详着它举起棍棒的丑陋指爪,灭顶的悲痛与前所未有强烈的毁灭欲望冲击着他的头脑。理智的丧失只在一瞬间,他脑中的弦崩断了,发出震颤而肿胀的余响。面对这种状况,医生会诊断他为意识障碍,朋友们会认为他又扮演起可笑的游侠,而迪卢克会冷冰冰地下论断:你又喝多了。

  “你他妈喝多了吧!”

  回到现实时,他已经将坐骑停好,跳下来,一气呵成地将怪物死死按在地上。

  他按住的是一个面目平庸的中年人,异国口音的语调里喷出浓重的酒气,睁开一只浮肿的眼皮神色涣散地看着上空。

  凯亚认出了那与自己相同的冰蓝色眼珠所代表的血统,猛然松开双手。

  中年人继续嘟囔着什么,从地上爬起来,一张张捡起口袋里散落的纸条,凯亚看见“难/民补助”之类的字样。男人站直身体——原来他的背本来就是永远挺不直的,他转过身,用那只折断的棒球棍指着角落里的孩子:

  “记住,拉德尔,如果你下次再敢偷我的钱,我就拧下你的脑袋。还有你,”他话锋一转,木棍斜愣地指向凯亚。

  “少多管闲事。”

  男孩低着头,跟着中年人沉默地离开。凯亚死死咬住下唇,他低头看去,积水里倒映的自己面目可憎,带着那奇怪的面具。

  水中还飘着一张落下的纸片,凯亚把它捡起来,从洇开的扭曲字迹里辨认出熟悉而陌生的语言,像是一首诗歌。

  「慈悲的故土,我已成为你鄙陋的弃子,请告诉我我是谁?往哪去?」

  

  

  

  

  

  凯亚把可莉送回阿贝多那里,然后回到房间给自己开了一瓶酒。收了他两瓶苹果酒的诗人在楼下弹着琴唱歌。

  「命运的车轮比磨坊的轮子转的还快,昨天平步青云,今天就掉在泥里……」

  凯亚只喝了半瓶,一股莫名的力量阻止着他把自己灌醉,他躺倒在床上,透过年迈的木床板聆听诗人荒谬的曲调:

  「我到死也是游侠骑士……」

  枕头一下子变得无比柔软,他躺倒在其中,飞快地陷进羽毛般甜美而无边的黑暗。他感觉自己受伤的腰被人妥帖地敷上温热的事物,似乎是人的手掌。迪卢克坐在他身边,惜字如金地问道:“怎么弄的?”

  “前天晚上骑车遇到了’怪物’,惩恶扬善的时候摔了一跤。”凯亚意识不到自己此时接近愚蠢的不加防备,仍然附加一个无所谓的笑意。

  “细说。”迪卢克把药膏一点点涂在他腰上,凯亚下意识抓住他的手,对方近乎苍白的手指触碰到小麦色皮肤上的大片淤紫。

  凯亚控制不住地开始呼吸紊乱,但仍然在喘息的间隙里说:

  “迪卢克,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一种类人的怪物,只有我能看到,有时候,我自己也会变成它们的样子……”

  腰上的疼痛骤然加倍,是迪卢克在推散瘀血。凯亚忍不住唔了一声。

  “你希望我相信你吗?”

  “我希望……”

  我希望你接受我,爱我,像从前那样也好,对现在这个我也好。凯亚的大脑吐出这些句子。

  渐渐地,迪卢克加重了手上的动作,几乎已经到了不顾人死活的程度。

  凯亚猛然惊醒。他的腰下面硌到了一本书,是被痛醒的。

  时钟已经转过凌晨两点,窗外一片寂静,连他吵闹的团体也都四散回到自己的房间安静下来。凯亚坐着缓了一会,翻出迪卢克给的东西,艰难地给自己上药。

  

  

  

  

  凯亚再次走出房门已经是下一个晚上。他走下楼梯,交谈笑闹的语音,冰块在酒杯里晃动的声音,卡牌拍到桌子上的脆响,投屏到小小一面墙壁上的球赛解说声,一齐乱哄哄把他淹没。诗人又在拨弄他的木琴,声音不大,但像永远淙淙的渠水。凯亚径步向他走去,后者的眼神躲闪了一下。

  “——你可不能反悔,酒我已经喝完了。”

  “放轻松,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就好了。”诗人放松下来,“你想从我这听到怎样的声音?”

  凯亚怔了一下,他本来准备开口询问诗人昨晚弹唱的曲调,但是一瞬间感受到大脑的空白——或许是一种难以启齿,真要命,他想,我以为我是这里最擅长抛弃脸皮的人。

  “你的脸色十分忧愁。”诗人隐秘地笑了笑,“不,并不那么单纯,你似乎陷入了一种无边的迷茫与烦恼,这可不常见,”

  “这不是很常见吗?”凯亚学着他的态度摊开双手:“我认为以这座大厅为中心半公里的范围都被你所说的那种灰白色的情绪压倒,并不被风神保佑。说实话,正因为你的敏锐,我认为你的确是世界上最好的吟游诗人。”

  诗人笑得更加开怀,不知道是因为受到恭维还是那个滑稽的称呼。“这里有很多人都比我高明多了。”

  说完,他从高脚凳上跳下去,抱着自己的木琴去再讨一杯酒,凯亚听见他轻声地哼唱:

  「到底谁才是疯子,是身不由己疯了的人,还是自愿充当疯子的人……」

  他回头望向诗人远去的方向,占星术师小姐正在吊灯的阴影下洗牌。在她的身后,消防楼梯关闭的门把手上挂着一块歪斜的牌子,儿童蜡笔的笔迹歪歪扭扭写着“西风骑士团”,这让他感到一丝安心。凯亚走进那张角落里的卡座,莫娜从巨大的巫师帽檐下抬起眼睛看他。

  “坐吧。”她说。

  “你是一位不常见的客人——我可以半价,怎么样?只要一顿蔬菜沙拉的钱。”

  她的指甲上贴着星图的倒影,莫娜飞快而流畅地把塔罗牌摊开在他面前,星座的排布纷飞在双手间。

  “想问什么问题?”

  “一定要有问题吗?”凯亚做出怀疑的表情。

  “哦,得了吧。”占星术士小姐审视着他的表情,“那你为什么会突然坐在我面前?——我来给你提供一些思路,人或是事?”

  凯亚陷入沉默。

  “唔……期待,纠结,迷茫?什么都可以。”

  “梦也可以吗?”

  “当然。”

  贴着星图图案的指尖引导他的目光流向卡牌:“专注想着你的梦,选三张牌——交给我来翻开。”

  “凭借什么?”

  占星术士盯着卡牌:“凭借你认为可能存在的指引。”

  凯亚发现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他的手在牌面上摸索着,仿佛它们在炙烤他的手心。他尝试专注自己的梦境,但是适得其反,他只能通过语句的重复来使自己似乎按照术士的指示执行,疯子,异类,幻觉,淤青,哀怜与祈盼,迪卢克,迪卢克,迪卢克,到最后,他的脑子只剩下这个名字,重复的默念的短语。

  “跟随直觉。”莫娜催促道。

  凯亚摸出三张牌,占星术士接过它们,开始她的解读。

  “你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迷茫。”她解释道,“你所处的混沌来自两处,一种来自身份,另一种是过往。”她蹙了蹙眉尖,“一位双面的叛逆者,无根的浮萍落在暂时平静的水面。”

  “你曾经尝试用放纵自流来解决或者搁置这两个问题——包括酒精,但是反而越来越糟糕,渐渐掺进了新的麻烦,而现在,它们甚至产生了交缠。”

  莫娜观察着他的神色:“怎么样?”

  “很有说服力。”凯亚回应以一种配合的轻快语调,“你可以在西风骑士团应聘一个职位了。”

  “谢了,凯亚队长,不知道这份职位能不能减免我的房租。”占星术士微笑道:“要不要听听塔罗牌的建议?”见他点头后,她的笑容多了一分满意:“这个问题也半价好了,一共只要一份渔人吐司的价钱。”

  凯亚把硬币放在桌面上。莫娜又拣出一张牌。

  “虚幻与你已接近事实。不过这位骑士,你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孤苦无依,邪恶也并不像表面那样单薄。虽然这阵痛无法缓解,但会有人把你接住。你需要倾诉,凯亚队长,把你所知道的真相说出来的后果没有你认为的那么糟糕。”

  “如果是这样,小姐。”凯亚点点桌子,“那么我告诉你……”他比划了一个轮廓,“城市里有一种拿着权杖的兔子在为非作歹,它们带着瘟疫医生的鸟嘴面具,长了一对纤细的小脚,时常咿咿呀呀地怪叫。”

  凯亚不再说了,因为他看见对面的占星术士露出了一丝了然的无奈神色。

  莫娜刷地一下把牌收成一摞:“放宽心,至少你还没有疯到和风车大战三百回合。情况比我认识的另一位自称断罪之皇女的家伙好多了。”

  “感谢你的宽慰。”凯亚站起身,在这个视角下,莫娜的身影又缩进巫师帽巨大的宽檐。如果已经沦落到把占星术士的话当成救命稻草——他想——那他的确是疯了。

  “或者你总该试试向风神祈祷。”莫娜提醒道,“据我所知,自我宽恕的麻药只有这么几样,而你已经试过酒精了。”

  凯亚的脚步没有停下。“小姐,教堂的大门已经锁住很久了。”

  

  

  

  

  

  然而没有。凯亚本来准备了一根铁丝,他在夜晚潜入,坐骑安静地停放在树丛间。教堂不大,看不出是什么年代的建筑,它婴儿一样蜷缩在这里,如果可以,凯亚更愿意称它为社区心理健康诊所。门上的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撬开了,留下一道漆黑的缝隙,推开门的时候,他听见巨兽的低吟。

  凯亚或许曾经来过这里,又或者全世界的教堂都长的一样。莱艮芬德老爷在来礼拜时,他和迪卢克并排坐在长凳上,抬起头数着玫瑰窗的瓣数。在彩色玻璃泄下的光线中,迪卢克冷白色的皮肤被映照出梦一般遥远而柔和的色泽。

  “不可以大声说话。”他把手指放到嘴唇前,认真地说,“我已经数完啦。”

  真好,那时候迪卢克话还不少。

  凯亚尽量放轻自己的脚步,然而硬底鞋还是在冷硬的地面上发出声响。教堂里有人,这是母庸置疑的,他不可能指望撬开门锁的是一些善良的信徒。块状的月光从高侧窗打下来,他脚下的地砖已经斑驳了,如果站在高处看,它们共同拼凑成风元素的符号,指引他走向圣坛。

  远远地,他看见殿堂的深处围坐着几个身影,他们当中有些已经躺倒在地,还有一个围绕着圣坛曾经摆放风神像的地方跳着怪异的舞蹈。

  凯亚屏住呼吸,觉得自己需要来一口烈酒,他站在那里,辨认出那些身影蓬乱的头颅和佝偻的脊背。

  「我应该给自己的脑袋来一拳,趁着我们还没有互相发现。」他手脚冰凉地想。凯亚试图保持着理智,那些身影还在舞蹈,舞蹈不停,月光把它们丑陋的影子拉成滑稽的一条。太冷了,太冷了。

  「现在停下脚步,然后转身离开,你不想继续犯错了。」

  “先生,我相信你是不小心闯进来的。”

  凯亚僵硬地转过头,他从未发现壁龛的阴影里站着一位修女,她一步步走到光下,并不很符合规范的着装下露出苍白的皮肤。

  她身上有一种荆棘的气质,声音慵懒而烦闷:

  “我认识您——著名的骑兵队长,如果您没见过我倒也正常,我不喜欢工作,也从不在正点工作。”

  “这都是一些可怜的人,失去故土,四处流窜,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些鄙陋的事。”修女用她特有的声线说道,“当他们看着镜中的影子时,就会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关于身份的答案。”

  “我把他们放了进来,教堂已经很久没人了,我想巴托巴斯不会介意的。”

  凯亚没有纠正她的错误,他看向舞蹈的影子,修女的声音依旧慵懒而烦闷,却仿佛圣音。

  “那是……”

  “坎瑞亚遗民。”修女终于惊讶地睁开眼皮,“先生,你对世界真是知之甚少。不过这也没什么,世界上总同时有着好事和坏事发生,我看到的总是坏事多一点。”

  凯亚摇摇头,他沉默地走向圣坛,他所看到的还是一队丑陋的怪物,万幸的是,它们没有做任何邪恶的事,而他自己也不再有癫狂的冲动。

  它们中看起来最有权威的那一个看清了他的眼睛,默许他和它们坐在一起。

  “有酒吗,老兄?”凯亚听懂他的意思。他解下酒壶递过去,它们轮流闻了闻壶中的味道,有些人喝了一口。凯亚把酒壶拿回来,也灌了一口。

  他放下酒壶,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了,他面前坐着一群衣着破旧的人,神色麻木而破败,有与他相似的眼睛。

  “蒙德酒。”领头的那个咧嘴笑了一下,冲着原本摆放风神像的方向。

  

  

  

  

  

  凯亚驱使着坐骑疾驰。他认为自己没有喝醉,反正他不是独自喝完了一瓶烈酒。他不知道自己开的多快,反正街上并没有人。一种白色的情绪追逐着他,无论他以多大的速度飞驰都无法甩掉。

  他走进大门,反常地一言不发。

  “你看起来喝了不少,行侠仗义也需要酒精壮胆吗?”娇小的少女调酒师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不错——来一杯午后之死。”他往柜台上扔去几枚硬币。

  “没有了。”迪奥娜叉起腰,“如果你想要,我可以让你午夜之前就喝死在这里。”

  “那算了。”凯亚状若平常地笑了笑,“我寄存在这的蒲公英酒总还有吧?我去自己的房间享用,总可以了?”

  少女欲言又止的声音传来:“你最好清醒一点再上去……”

  凯亚缓慢地走上楼梯,他的大脑昏沉沉的,一定不是因为烈酒。长廊里亮着昏黄的壁灯,与高耸的冷色教堂完全不同。我或许会好起来,他想。

  走进房门的第一步先被酒瓶绊到,那是他昨天喝剩的。“可恶……”凯亚低声骂道,他稳稳地攥住手里的蒲公英酒,然后站直身子。与此同时,混沌的神经终于觉察到不对。

  他抬起头,一个暗红色的身影抱臂坐在他床上。

  是迪卢克。

  该死,凯亚首先想道,床上堆放的脏衣服还没来得及洗,不过,这满地的酒瓶也并不好到哪去。

  “去哪了?”迪卢克问。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吧。”凯亚回答,他努力走得平稳,把酒瓶放在桌上。

  迪卢克皱起眉头,凯亚知道他是看不惯自己的样子。

  “为什么找我?”他挑衅道,“不在你的酒庄享受高贵的清醒,反而来和酒鬼废物厮混?”

  迪卢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尽管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凯亚还是敏锐地辨认出他在生气,而且气的不轻。

  “你喝的烂醉,然后深夜飙车。”迪卢克的语气冷峻,凯亚本能地想说你管的着,对方又接着说道:“你带着小孩子进行你危险的举动,毫无羞耻心地扮演疯子,用一种过激的姿态和人发生冲撞,还美其名曰:行侠仗义。”

  “到底发生了什么?”迪卢克问。

  凯亚不得不眯起眼睛观察迪卢克的神色,他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在对焦的狭窄区域里,迪卢克望向他的眼神深重、复杂,这与他想象的独断并不符合。

  “迪卢克。”他的声音不再那么尖锐,“我们已经决裂了。”

  “这不是你自我放弃的理由。”

  “是我让你放弃我。”凯亚试图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想一想我们决裂的原因——我是一个卑鄙无能的叛徒,还沾染了自甘堕落的毛病,你为什么不能看着我这样落下去呢?”他比划出一道抛物线。

  迪卢克慢慢站了起来,他的面孔绷得很紧。“看不起我,厌恶我,恨不得我死掉,这都是很正常的,那你为什么始终揪着我不放?我想想,总不会……”凯亚继续挑衅道,突然,迪卢克的拳头朝他挥来。

  他条件反射地一躲,并不清醒的小脑指使他的双脚打结,紧接着,迪卢克向他伸出手,却没有往回拉,而是死死将他按在地上。

  “你他妈打架怎么还跟小屁孩似的……”凯亚意识到了这种对峙行为的滑稽之处,晕乎乎地骂道,话没说完,他感觉迪卢克贴身下来,什么东西堵住他的嘴,是温热的嘴唇。

  「这种感觉并不讨厌。」凯亚心里冒出一个声音,随后他心里涌现细小的反对声音,但是很快被一种棉花般轻盈而柔软的幻觉淹没了。有什么东西包围着自己?宽忍,滚烫,细腻而又沉甸甸。凯亚在细密的疼痛中辨认着,他的精神已经不允许过多的思考,它漂浮了一阵,随后落到地上。

  

  

  

  

  凯亚的意识从未彻底离开,睡梦中,他感到极端的口渴,教堂里的月光穿过日夜进入他的梦里。过了一会,有温热的东西贴上他的嘴唇,撬开唇齿,向他渡进清凉的汁液。

  哦,该死,是葡萄汁。

  凯亚不情不愿地咽下果汁,然后彻底清醒过来。他首先看见迪卢克依旧苍白的面孔,发现自己已经从地板转移到床上,然后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下放纵自我的惯性真正胜出一回了。他混乱地思索着。这对于他当然没什么,那迪卢克呢?后者坐在狭窄的床边,正在翻看床头散落的书本——那里面夹着那张写有异国诗歌的纸条。

  他坐起来,然后穿上鞋子站起身,感觉糟极了。

  迪卢克抬头看向他,依旧冷淡的一张脸。凯亚看着他苍白的面孔,举起拳头,沉重、用力地向他的脸砸去。

  迪卢克没有躲。

  “你疯了。”凯亚下结论,他看见迪卢克鼻子下的血迹,而对方还是平静地注视着他,暗红色的眼珠里倒映出他扭曲的形象——当然,用面具遮住了丑陋的面孔。

  太荒谬了。他穿上外套,踉跄着推开门走出去,希望迪卢克不会发现他的落荒而逃。

  

  

  

  

  

  

  凯亚听见海鸥的叫声。太阳快要接近海平面了,他顺了一瓶酒出来,但是到现在都没开。太阳压在他的心肺上,当它接触到蔚蓝的海面时,他的心脏也跟着入水。他试图用一贯的方式让自己轻松起来:

  「我到死都是游侠骑士。」他学着诗人的样子哼哼,并不像,于是一点点摸索起曲调。同时,他听见有人向自己走来。

  “你总是知道到哪能找到我。”凯亚说,然后听见对方的冷哼。

  “再熟悉不过。”

  迪卢克坐在沙滩上,依旧板着那张可憎的面孔。过了一会,凯亚问:“现在清醒了吗?”

  “我一直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一点与你不同。”

  “好吧,即便这种时候你还是不放弃嘲讽。”凯亚大度地转回头望向海面。他们曾经习惯花费一下午时间在海滩上,捡起贝壳扔向海面。无数的词句向他涌来,好像那些被投掷的愿望与期盼都回来了,令他的头脑疲惫不堪。太阳一点点沉入大海。

  凯亚把头低下去,埋在双臂间,他开始急促地呼吸,以此止住什么更加控制不住的东西。溺水感把他的思想压作真空,把他变成一个软弱可笑的人。

  他的头被抬起来,在涣散的视线里,迪卢克缓慢地吻下来,这次与他交换的是空气。凯亚看见他还在发红的鼻子,费力地攒出一个微笑。

  “哥,”他止住他接下来的动作,以一种隐藏着哀切的语意。

  “我是被抛弃的人吗?”

  迪卢克垂下眼睛,只有片刻,又平静地与他对视。

  “这个世界上总是同时发生着无数坏事与好事,只是困住我们的总是那些坏的部分。”

  凯亚挑起眉毛。

  “这是教堂的修女告诉我的,我对它进行了一些改动。我还在那里见到了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对他们发出了来酒庄做工的邀请。”

  “旅馆的常驻客还告诉了我一些有关毛绒绒和兔子法师的故事。”迪卢克神色冷淡地说,而凯亚几乎要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

  “看来我毫无尊严可言了。”他长叹了一口气,躺倒在沙滩上。

  “我相信你。”

  凯亚脸上扯出一半的笑意消失了。他怔忪地看着一点点变成浅蓝色的天空,最天边那颗星子已经开始闪闪发亮。

  “我希望你也相信我,毫无顾虑地向我分享一切你觉得有必要的东西。”迪卢克说。他并不擅长用这样和缓的方式表达感情,凯亚从他平静的话语中听出一丝笨拙。

  “过去,现在,未来,永远。”

  天空已经完全沉下去,太阳静默地消逝在地平线下。凯亚感到海风转变了方向,海浪和海鸟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它们轻柔地掠过他的面庞,好像从未,也永不会改变。

  他放松身体,终于像溺水得救的人一样大口呼吸起来。

  

  

  

  

  

  

  fin.

  温迪所唱的歌词来自堂吉柯德语录,文中使用皆为本人生搬硬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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